第138章
车厢旁边的那位男子见我如此,他挑了挑眉,嘴角便绽放了一种长辈在看见小辈胡闹之后无奈的笑容,然后又侧目瞥了一眼轿内的方向。
若不是他现在浑身散发出的这股温柔小男子的气质,我应能更快地认出他来。
我小时候见过他,也是在一年的风雪天,我牵着星时给他开的门。
他独自一人身穿薄衣,却在鹅毛大雪里站得笔直,脸上神情比当天的天气还要冷几分。
他垂眸看到我脸时,先是一愣。
我问他是何人他也不答,却是手伸向了我的脸……
直到被星时挡在了我身前,他伸手的动作就骤然停滞在了半空中,随后视线又被星时吸引了去。
他眼眸微微睁大,眼眶里就盈了泪,竟突然弯身将星时揽进了怀中,重复喃喃道:“原是这样……”
随后又自顾自地进了楚府,只道:“我就进来等等她,等等她……”
我很少亲眼见过传闻中围绕在母亲身边的那些男子们,面对面相见的他还是头一个,因此我对他总多几分好奇。
他来了楚府昼夜颠倒,也不和人说话,白日贪睡,晚间对月饮酒,神情冷戚。
奇怪的是虽父亲见他如此落寞的模样最开始是轻嗤笑了一声,竟也由着他住在了府内。
可他待了一阵没等到母亲,临走时来向父亲告别的时候,父亲却问了他:“不若留下?”
这句话真假有几分那时候我没能辩出来。
只记得那时候的我看着男子明显单薄憔悴的身子走出楚府门外、走进呼啸的大雪中时,心中开始计算男子会何时被冻死在路边……
可谁能知晓再次见面,他竟是陪伴在了母亲身边,神态更是仿佛换了个人。
我喉口卡了卡,微微侧目看向身边的温去尘,在心中盘旋了会,手像是被火烫灼了般立即松开了他的手,朝轿子内的母亲开口想要解释道:“与温氏联姻之事——”
“大人,世女只是在在对您使性子。”
我未说完的话却被那男子打断。
他先是对我释放出一个和善甚至带有一丝讨好意味的笑,然后继续对轿内的母亲道:“我们先去府上等着罢?接下来的一切,我相信世女都能处理好的。”
他的话模棱两可,却惊起我心中层层波澜。
这男子什么意思?母亲难道并不排斥楚、温氏族的联姻?
不可能,楚氏和温氏联姻能有什么好处?
两家和是肯定和气不了的,更别谈相互扶持,两族必然会继续相互抗衡暗斗。
若斗急眼了,就算其中的一方斗败了,赢的那方伤元气的同时还要防着其他家族势力不说,赢的那方也难得在对方手中夺得丁点好处。
这两族的关系比之当年的楚氏和汪氏还要过去夸张几分。
等等……
我缓缓移视看向昏暗得竟显得深邃的轿子内……
当年母亲不就是踩着父亲的汪氏一族登上的丞相之位吗?
难道果然一切就如我一开始猜测那般?
可若是如此的话,母亲又为什么要屠尽王娘子一屋人?
我能肯定王娘子之事必然是出自母亲的手笔,这难道根本就不是她对我的一种警示而是另有其意?
那她现在又是否知道那壮汉先是落入了温老妖手中,现在又被送去了衙门吗?
我现在都半只脚踏进了淤泥中了,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要我娶温去尘?
再等等等……王娘子家那场大火本身就有很多不对的地方,那他爹的根本就不是我做的,但绕了一圈,这桩罪就是如此牢固地扣在了我头上,甚至就算是我自己,也不得不为这一案件去做各种掩瞒,才能不被温氏抓住把柄摁入沼泽。
而这一切到底是如了谁的意?
这不就是如了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的意吗?
母亲在做一件事情没有达到她的预期之后,于是又重新掀起一场新的风波?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那名壮汉便是母亲故意放给温道言的?目的就是为了要温道言去做些什么?
这样以来便也讲得通了,发现王娘子一家起了火,当即就因怕被牵连而逃走的壮汉,如此警觉的人又是怎么落入当时不在场的温道言手中的,能有时间做这一切的只有最开始做了案,而后又一直潜伏在那的罪魁祸首。
此前,母亲派人屠王娘子一家的目的我一开始方向便猜错了。
而现在她故意让可以指证我的壮汉放给问道言的目的,我便更加不敢确定。
恶心……很恶心的那种被家族当作提线木偶、用完就丢到阴暗角落里任由发霉的恶心感觉又开始缠绕我。
尽管我如此的放纵自己,摆明自己这一辈子不入仕,不揽族权,但仍是走不出被楚氏屋檐遮住的这方贫土?
对于楚珩,我仍是如此的不能熟悉。
我微微侧目去看向与我身着同样红装的温去尘——突然觉得他比我、比我父亲汪瑾承更值得嘲笑,他甚至是主动非要一头扎进这样的家族中。竟真就只为了情?为了爱?如此虚无缥缈瞬息万变的东西?
我也是真的无法共情温去尘。
他知晓的,我和他之间不可能是喜结连理的,我们两个的血液能够浇铸出来的只会是恶果。
“呵哼……”
男子话音落,楚珩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本向我伸出的手便转而朝向那男子。
男子立即将自己的手腕放到了楚珩的手心里去,然后就被拉进了轿子中。
后面的事便是那般的顺其自然,楚华玉给我牵来了马,温去尘也被扶进了轿。
楚府的接亲仪仗重启喜乐,仪仗中的每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很默契地扯了扯嘴角,像是为了衬托这喜景般地作出一个笑脸。
队伍终于开始按照之前制定的路线向楚府而去,渐渐转出这道口。
道边的黑巷中,早已空空,寒风贯入这道口犹如呜咽声。
淮北王望着前面着支队伍的最尾部——队伍尾部正毫无声息地从道口的两旁隐蔽处蹿进一群人,将已经慢慢从队伍前端小心退至队伍最尾端准备撤退的温道言的人悄然拖进两旁的巷子里去……随着温道言的人一个个都被清算,从那边吹过来的风都隐隐夹杂着血腥味道。
兰辞看着这一幕,向后方问道:“这便是楚丞相?”
过了一会儿,一只金钗被狠狠掷出花轿,可花轿里面的人却没出声搭腔。
兰辞覆眸思索了片刻,又解释道:“我才接手,还未能参与朝议,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丞相……”
轿子里的人仍是没有声音。
兰辞侧头看见静静躺在地上被遗弃了的华贵钗子,终是问道:“四殿下,还嫁吗?”
回答她的是更久的沉默。
兰辞等了一会,见还是没动静,便领会了轿内人的意思,抬手示意起轿,迎新夫人回府……
轿子轻落下,我先一步踩着厚厚的红毯踏进楚府。
抬头一望,好多的人,且都是熟人。
许氏、温氏、甚至还有好些皇族都早已经落座。
连天凤教的那位叫海月的神司都被叫来参加。
他此时就如迎冬宴那日一样,脸前遮着白纱,分外突兀地单他一人穿一身白锦衣,垂头坐在上座。
而海月旁边就坐着许步歌,年龄相仿的未嫁世子们似乎都安排坐在一起。
我双手捧杯向楚珩敬茶,楚珩先是偷瞄了坐在右边的汪瑾承一眼才一口喝下,喝完就将茶杯递给她身边站着的男子,然后支着手又侧眸去看汪瑾承。
汪瑾承扫她一眼,视线也顺带掠过她身边的男子,没有太多的表情,转头平视向前……
我对这两人如此的相处见怪不怪。
随着在座所有人的捧场低叹声起,我便在恰好的时候转身——温去尘已经步到了我的身旁。
他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走到我身边环手向我行代表今后对妻主绝对服从的夫礼。
当他朝我俯身低头时,我抬眸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竟发现那些笑着的脸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出奇的一致。
比如温道言,她的笑容最是刚刚好,看我的眼神在外人看来完全就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赞赏的表情。
这些人竟都如此出奇的默契。
我不信她们对今日迎亲路上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毫无知觉。
就像一些在特定场合和特定时间做出最符合当前场景最合适的表情说出最得体的话的一些假人。
我真想一剑戳开看看她们的内里,到底是鬼幻化而成的人,还是人变成的鬼。
而那些不笑的脸,却各有千秋。
比如温父,他看着去尘,满目忧愁;
又比如许步歌。
我不知道他视线落在我身上有多久了,但他此时应该在走神。
我的视线投在他身上,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只是一双眼睛通红,长睫偶尔轻眨。